“國營宜興合新陶瓷廠”,這片被覆滿松竹的蜀山、夜里發亮的蠡河和輪番生長油菜、麥子、水稻的田地包圍的工廠區域,至今,潛藏彌布有我童年和少年的呼吸與心跳。帶有強烈母性特征(因其源源不斷孕育并噴吐古老陶器)的這塊地域,像碩大粗艷的琥珀,透過重體力勞作和清貧世俗生活的外圍,能看見在它的內部,那晶瑩的、晝夜不歇的熊熊火焰。
狹矮居屋就在這工廠區域之內。夏天上午八九點光景,駁完窯貨的父親回到家里,駁運組的很多工友往往一起進來喝茶。高矮參差,胖瘦不等,卻一律是熱汗淋漓,結實黑紅的肌肉油光閃亮。這些每日用雙手、雙肩駁運沉重陶罐花盆大缸的窯上漢子,大多赤膊,話音高喧,擠滿了家里的長凳竹椅和小凳——濃烈汗味,底層窯漢或父輩們的真切軀體所交相激射的肉的熱量和氣息,在我和姐姐們生長的局促室內激蕩、回旋。
像一陣風,這些油光發熱的軀體們又刮出了家門。桌上、長臺上遺留下一只只殘剩濃釅紅茶的陶瓷茶杯。偶有一兩個還會繼續坐著,這是要父親幫忙寫字(從未上過學的父親完全靠著興趣學會了讀報寫信):或是給遠地的親戚寫一封報告平安的家信,或是一張言辭懇切近乎哀求的希望廠里給予困難補助的申請書。
父親是窯廠工人,工資微薄,母親是農民,農余在一家大隊辦的碾砣廠干活,拼死拼活辛苦一年的工分收入是那么可憐。為了錢,父親托關系謀到了一樣可以在家里做的短期零活:敲甕頭蓋子?;詈芎唵危瑢⑴髂喾湃胧嗄P停么虺尚秃竺摮鰜恚宰餍薰馓幚?,再放陽光下曬干即可。一個泥蓋子所獲利潤是人民幣兩分。工余的父母起早摸黑地敲蓋子,我們姐弟也爭著加入幫忙。除了吃飯睡覺,家里充滿了敲甕蓋的嘭嘭聲;盤子大小的結實圓形甕蓋,堆滿了家里的灶間、客堂和幾乎所有空地,散發撲鼻泥腥的家,成了名副其實的甕頭蓋子倉庫。最高的一天紀錄,是全家敲完了整整500只甕蓋!去窯務車間交貨時,我總跟在父親所拉的板車后面幫著推。忘不了在火焰熾紅的隧道窯旁,父親給那個瘦瘦高高的車間主任遞上煙時,臉上所呈現的一種當時令我奇怪的謹慎笑容。
那時家里還養豬。一年養兩頭,一頭在年中賣掉,一頭過年時殺。因為父親在廠里,所以每月交給廠食堂幾元錢后,我們家的豬便擁有食堂傾倒的殘湯餿飯。每天中午,父親、母親,或者是我們姐弟,總有一人擔了糞桶,去食堂挑回爛菜葉和泔腳。父母很會養豬,我們家的豬不論賣時還是殺時總會被人稱贊:養得真壯!但過年殺的豬,總有至少半只要被送人。這其中,一半是人情,一半是父母為了維持來年的各種生計關系而作出的無奈之舉。殺完豬后父親最忙,他總是晚上拎了沉甸甸的籃子出門:他去各家送肉。
在工廠區域內居住,我熟悉它以窯火為中心的所有結構:沉悶積塵的烘房,復雜堆壘的貨場,灼燙紅艷的窯區,幽暗陰濕的原料車間……一個貧寒家庭的少年在其間默默成長。與家比鄰的是陶瓷廠的成型車間,所謂成型車間,就是從泥料變為陶坯的地方。典型的成型車間的建筑樣式,是一排高高的青磚房子,前面再是一面很大的水泥曬場,曬場上,還一字排擺著盛滿金黃釉水的大缸。房子是打通的,十幾座三角形的木質大梁,橫架于長條形昏暗空間的上方,白晝,車間內也懸掛著只只散出紅暈的燈泡。泥漿飛濺,機聲陣陣,拉通開關后座子上高速旋轉的石膏模具內,一坨坨的朱泥神奇地成型為一只只花盆或陶罐。新“車”出的陶坯是柔軟的,它們首先需要在室內陰干,接著上釉水(“釉坯”),然后露天曝曬去除水分(如遇連綿雨天,就進烘房烘干),最終才被送入火焰的窯中由泥成器。曬坯的場面蔚為壯觀,大片的水泥場上擺滿了成千上萬只浸過金色釉水的各類陶坯,縱橫密布,宛若迷宮。人在其間蜿蜒行走,全都是小心翼翼,生怕碰壞了這些仍然嬌嫩的泥質坯體。黃昏泥坯被搬進室內后,突然空曠的水泥曬場,便成了窯區孩子的樂園。滾鐵環,斗雞,贏香煙紙,“倒鐵”(一種兒童的贏鐵賭博)……直到昏黑的夜幕降臨,模糊瘋野的稚嫩身影才被此起彼伏的大人叫聲喚回家去。
在這個計劃經濟下典型的陳舊疲乏卻生命力強韌的國營陶瓷工廠內,我第一次見識了電視。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,電視機在江南尋常百姓家庭是稀罕的奢侈之物。那時候合新廠的工會買回了一臺,黑白的,大概是17吋。電視機因為寶貴,被藏在廠部辦公樓三樓工會活動室中的一頂特制的加鎖木柜內,打開它,連房門在內,需要有兩三把鑰匙。鑰匙的掌管者,是廠里一位大腹便便的頭頭。廠里買回電視后,每逢夜晚,幾乎所有的窯區孩子都像聞到了魚腥卻又無法吃到的野貓,圍著辦公樓轉圈,盼望著能夠看到電視。大部分時間當然是失望而回家睡覺,但幸運總歸也是有的?;蚴怯赡硞€熟識的大人帶進去,或是哪天放電視的頭頭突發善心。在那個新奇、甜蜜、黑暗而又熒光閃爍的工會活動室里,我所看到的,印象最深的是連續劇 《大西洋底來的人》中的麥克·哈里斯;看得最過癮的,則是由祝延平主演的 《武松》,他的瀟灑醉拳,一度成為伙伴間打斗時的流行樣式。
知道我喜歡看書,父親工余還常到廠圖書室為我借書。唐人的《金陵春夢》,巴金的《秋》,黎汝清的《萬山紅遍》,王火《節振國傳奇》,宋喬的《侍衛官雜記》等等,以至我現在偶在舊書攤上遭遇它們,腦中馬上就會閃現少年暑假在家中,從父親手中欣喜接過蓋著圓形廠章的書的某些久遠鏡頭。
浴室是工廠的隱秘部分,但是就我而言,卻是最最熟悉的地方。尤其是暑夏,每天下午4點鐘左右,我都要穿越堆得很高、沾帶窯火滴痕的陶器森林,經過貼有拆散并且是過期的《人民畫報》或《解放軍畫報》的廠區櫥窗,去廠里的浴室洗澡。長方形的池子熱霧彌漫。剛剛下班的燒窯工人,將冒油的軀體像水牛般滿滿沉入他們感到舒服的燙人池水; 兒童在撲騰擊水,偶有哇哇亂哭的,肯定是粗手粗腳的大人在強迫他洗頭時肥皂水流進了眼睛。緊鄰大池,是一方水溫更燙的小池,池邊如鸕鶿圍坐的,全是行動蹣跚的退休窯工。
也許是一輩子與火打交道而對溫度有了特別的適應,對于我們來說燙得不敢伸腳的池水,他們洗得從容、沉醉。因為水聲喧嘩,所以大人們都提高了嗓門在講話、謔笑。不同體味、熱水味、勞動后的脊背所攜帶的窯上火焰味、“蜂花牌”洗發液味、香煙味、池子一側小便處的臊味、茶葉味、廉價“光榮牌”肥皂味……在近乎封閉的浴室空間內混雜蒸騰。我的視線里充滿了窯工的肉體:或是壯年的結實圓滾的腰身,或是暮年的干癟起褶的胸脯——泥土和火焰里的家鄉時間制造了世間一切!這些浴室里的真實肉體,現在想來,正是我所獲得成長的這個工廠——國營宜興合新陶瓷廠——的活的本質。